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剑来 烽火戏诸侯 5042 字 2个月前

渡船沿途见闻又有那奇奇怪怪。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荡秋千,她们的欢声笑语,惹来渡船上许多男子修士的大声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过,便会今生不见,他们的言语就有些荤素不忌。

结果云海之中缓缓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龙头颅,吓得船上许多修士呆若木鸡,那头并非真正蛟龙的玄妙存在,以头颅轻轻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愈发去势如箭矢。

陈平安记下了这幅画面,返回客房,继续做一件寻常事。

自倒悬山到达桐叶洲后,与陆台分别,陈平安误入藕花福地,带着裴钱和画卷四人一起离开那座道观,陈平安便开始写一些山水见闻。凭借记忆,从离开倒悬山开始,认识陆台,到达桐叶洲,走过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写到了今天北俱芦洲的云中蛟龙推渡船。

桌上纸张分两份。

被陈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录本,草稿会有涂抹和修改,反复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这封信,写着写着,便有些长。

随后抄录的那份,则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是学生交给先生的一份课业。

有些时候,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写,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写,要么偶尔也会写上一句“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鸟争渡,身陷围杀,向当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剑。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遇到了一位会写打油诗的君子。阴神远游,见过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访了碧游府,与那位仰慕老先生学问的水神娘娘,说了说顺序。住在了老龙城的那座灰尘铺子,带着越来越懂事的黑炭丫头,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

唯一没有提笔再写什么的,是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那些年。

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乡泥瓶巷,独自一人在祖宅点灯守夜的时候,陈平安思来想去,只写下了一句话。

“这些年有些难熬,但过去了,好像其实还好。”

陈平安写完一份,又抄录完一份,桌上分开叠放的两大摞纸张,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计这些字在行家眼中,还是写得很匠气,抛开内容不说,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翻来覆去,古板严谨,规矩而已。

陈平安收起笔墨,伸出两只手,轻轻按在好像尚未装订成册的两本书上,轻轻抚平,压了压。

暂时无忧,便由着念头神游万里,回神过后,陈平安将两叠纸收入方寸物当中,开始起身练拳,还是那三桩合一。

如今武夫练拳与修行炼气,光阴消耗,大致对半分,在这期间,画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在陈平安买了两份山水邸报后,就这样一路无事到达了龙宫洞天的仙家渡口。

龙宫洞天与家乡骊珠洞天一样,都是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龙宗的祖宗产业,被水龙宗开山老祖最先发现和占据,只不过这块地盘太让人眼红,在外患内忧皆有的两次大动荡之后,水龙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与浮萍剑湖,这才挣起了旱涝保收的安稳钱。

水龙宗是北俱芦洲的老宗门,历史悠久,典故极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比起水龙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声势,却是后两者远远胜过水龙宗。

由于临水而建的水龙宗设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见水龙宗仙府轮廓,只可以看到大渎之畔,方圆百里地界,水雾茫茫,等到渡船穿过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气浓郁的云雾大阵,缓缓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见水龙宗的绵延建筑,气势恢宏。

陈平安发现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芦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历代卢氏皇帝的跋扈行径,崇玄署云霄宫杨氏的那些事迹传闻,再加上陈平安亲眼见识过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就谈不上如何惊讶了。

水龙宗木奴渡,种植有仙家橘树千余棵,皆是水龙宗开山老祖亲手栽种,这位老祖在兵解离世之际曾有遗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一袭青衫背剑仙,腰悬养剑葫,手持绿竹行山杖,缓缓走在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横嵌着中土某位书家圣人的亲笔榜书“水下洞天”。大渎流经此处,水面开阔无比,竟然宽达三百里,龙宫洞天就在大渎水下,类似苍筠湖龙宫府邸,不过无需修士避水游览,因为水龙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条水下长桥,可以让游客入水游历龙宫洞天,当然需要上缴一笔过路费,十颗雪花钱,交了钱,想要通过长桥步入那座传说中上古时代有千条蛟龙盘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龙宫洞天,还需要有额外的开销,一颗小暑钱。

这明摆着就是杀猪了。

陈平安一想到从云霄宫杨凝性身上捡来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觉得这些神仙钱,也不是不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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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滩鬼蜮谷,云霄宫杨氏“小天君”杨凝性。

五陵国边境,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遗址,小侯爷詹晴身边的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关系脉络,就像一团乱麻,每个大大小小的绳结,就是一场相逢,给人一种天地世间其实也就这么点大的错觉。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闹得不像是一处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华街道。

因为接下来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皆是两个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个是三大鬼节之一,一个是水官解厄日。

而水龙宗会在对外开放的龙宫洞天,接连举办两次道场祭祀,仪式古老,备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龙宗修士或建金箓、玉箓、黄箓道场,帮助众生祈福消灾。尤其是第二场水官诞辰,由于这位古老神只总主水中诸多神仙,故而历来是水龙宗最重视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陈平安发现此地样式规制与仙府遗址有点类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数十幢,难道大渎附近的亲水之地,都是这个讲究?陈平安便一一看过去,与他一般选择的人,不在少数,还有许多负笈游学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书院出身,他们就在石碑旁边埋头抄写碑文,陈平安仔细浏览了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以及北俱芦洲当地书家圣人写的“龙阁投水碑”,因为这两处碑文,详细解释了那座水中石桥的建造过程,与龙宫洞天的起源和发掘。

队伍长如游龙,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着水龙宗负责收取过路钱的修士。

交了十颗雪花钱,得了一块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极佳。水龙宗修士说是到了桥那一头,交还那端桥头的水龙宗修士即可。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印文是“休歇”,边款是“名利关身,生死关命”。

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

那位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不卖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座铺子,专门售卖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种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

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价格如何。

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蛋,少在这边调戏仙子。

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这才赶紧离开队伍,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陈平安有些遗憾,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贵不说,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想要捡漏就越难。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还有些机会。

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桥还是拱桥,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据说桥中央的弧底,已经接近大渎水底,无疑又是一奇。

上了桥,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

桥面极宽,桥上车水马龙,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

由此可见,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每天就要日进斗金。

陈平安抬头望去,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幽的颜色,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

桥长三百余里,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佣车马,乘坐往来。

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两边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师坐镇,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与南宗同门,两者之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在所难免。

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说不定也会如此,卢白象的嫡传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

该如何未雨绸缪,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

翻书认识古人故事,路上观人即是观己,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劲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学问来,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难免空泛,如崔东山所说,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搁在了物欲横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击,如何不是遗憾。

只是有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却没能梳理出一两条脉络来,随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宽慰自己,虽是无奈之举,终究可惜。

这一切的得失,陈平安还在慢慢而行,缓缓思量。

大渎水中长桥的风光再稀奇,走了几十里路后,其实也就寻常。

哪怕水中长桥的四周,有那亮如萤火灯笼的古怪游鱼,和水神河伯麾下众多阴物的游曳不定,看多了,便会让人失去兴致。

陈平安发现前十数里路途,几乎人人兴高采烈,左顾右盼,凭栏远眺,大声喧哗,然后就渐渐安静下去,唯有车马行驶而过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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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的最大兴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间所悬木印章的边款和印文,一一记在心头。

若是之后龙宫洞天里边的仙家橘木印章太过昂贵,自己拣选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桥上竟有十余座茶肆酒楼,有点类似山水路途上的路边行亭。

陈平安挑了一家高达五层的酒楼,要了一壶水龙宗特产的仙家酒酿,三更酒,两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钱,才在一楼要到个视野开阔的临窗位置,酒楼一楼人满为患,陈平安刚落座,很快酒楼伙计就领了一拨客人过来,笑着询问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应,酒楼这边可以赠送一碗三更酒,陈平安看着那伙人,两男一女,瞧着都不怎么凶神恶煞,年轻男女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阀贵胄出身,他们身边的一位老扈从,约莫是六境武夫,陈平安便答应下来,那位公子哥笑着点头致谢,陈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