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随物赋形,越辨越明

万历明君 鹤招 3557 字 2个月前

至于不好的地方哪里?

就在于会弱化道德观!仁义礼节皆可抛弃,跟禽兽没区别!

同时更是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魁祸首——道德败坏,就得从徐阶当初秉政时开始清算!

台下众人,颇有赞同者,频频颔首。

这话刚一说完,台下立刻有一道声音响起:“彼辈混淆道德,以私心为良心,自然有被批判之余地,那我李某人又缘何与彼辈同列?”

这声音听着至少四十岁开外了,语气还极度不客气。

众人下意识朝来者看去。

国子监学生见到来者,齐齐一惊,连忙率先起身:“司业。”

“李司业。”

场中还有没见过李贽的,不由明白过来来人身份。

视线在顾宪成与李贽身上来回打量,神色各异。

余梦麟作为监生领头,不免有些不自在,踌躇片刻才迎上了上去:“李司业。”

国子监司业,乃是教导学业,主任监务的职司,学生见了,自然要见礼,不过这场面有些尴尬就是了。

李贽点了点头,根本没回礼,径直迈开脚步。

监生、举子等下意识往两侧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贽并未上台,只默默走到余梦麟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了下来,恰如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静等着顾宪成的后续。

顾宪成自然看明白了来人身份,只静静目视着李贽入座。

面对不速之客,顾宪成还是含有涵养的。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嘴角噙着笑,伸手请李贽入座,温声解释道:“李司业,非是我容不得别派,实乃彼辈操持公器,却存祸世惑民之理念,有识之士尚可分辨,百姓与少帝,又何以辨奸?”

而冷眼旁观的李三才,顺着李贽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脑海中回忆着方才居心叵测提问之人,悄然朝二楼摸了上去。

李贽坐在国子监位席,一干学生神情尴尬地站在身后。

前者摆了摆手:“休要饶舌,继续说,李某人的道德循世论又有何纰漏。”

顾宪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娓娓道来:“方才说到道德循世论,那就不能不说李贽这妖人了,简直可谓惑世乱民。”

话里直称妖人,浑然不顾李贽的颜面。

李贽也不在乎,甚至津津有味地听着。

顾宪成朗声道:“李贽把持公器,利用国报公然叫嚣道德循世而生,良知唯有与时代相切合,与百姓共同利益所一致。”

“其大弊究其根本,便成一个‘混’字。”

“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移之,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偷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

“混世便是乱世!”

“偏偏彼辈又大言不惭,搬出世界、时代、万民等等之概念,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攀君子之大道,下之可以附小人之私心。”

“即孔孟复作,其亦奈之何哉?”

顾宪成说道最后,已然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此之谓以学术杀天!”

台下众人受此感染,多有沉思状。

纷纷朝李贽看去。

李贽视若无睹,神色略微有些惘然。

倒不是疑心自己的学说错了,而是顾宪成的话,将自己如今为何如此受仇视,说得太清楚了!

他是日用派出身,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声称“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在这基础之上,他又受到皇帝的启发后,这一年多之间更进一步,论证了道德良知的本质来源,构建了历史、世界、万民一体的本体论。

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对于顾宪成这类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李贽的叙事,太宏大了。

外部因素岂能决定自我?又岂能决定本体?

就像方才顾宪成说的,这不叫救世,这叫“媚世”。

作为出类拔萃、上志不改的精英,道德观怎么可以受到“物质”的影响?

堂堂教化天下、立言立德的儒生,怎么可以允许道德观是由“下民”的共识组成呢?

道德源流不说只能在儒门,至少也得在天理这个范畴吧?

尤其儒生之于百姓,若不是临高临下的启发与拯救,那就是“随俗袭非”,是丢弃本我“委曲迁就”的行为。

如果说无善无恶是以自我为中心,那么李贽这一套,在顾宪成看来,就是丢弃了自我。

顾宪成这才将二者作为两个极端,一同拉出来批判。

那么,李贽在乎顾宪成这般批判吗?

他肯定是不在乎的,这一年多里,他已经被批判了无数回了。

偏偏顾宪成针对这一点,又有话说了,他这叫“猖狂无忌”,反而自称不好名声,以“顽钝无耻”来对抗外界的批评。

站位太高了,高到顾宪成都承认这学说攀附圣人学说,承认这学说迎合了百姓的私心。

即使孔孟再生,又能拿李贽怎么办呢?

正因为如此恐怖,顾宪成才视其为洪水猛兽!

如此精雕细琢又歪门邪道,几乎有抹煞天理的可能!

所以,如今理学也好、王学也罢,对李贽都可谓是视若仇寇。

顾宪成一番话说罢,便将目光看向了李贽。

一众士子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到了李贽身上。

李贽摇了摇头,深孚众望,缓缓站起身来。

他就站在台下,也不去看顾宪成,四面环顾,朗声道:“顾君引经据典,口称复古,搬弄正统,抬举圣人,牌匾昭昭地想以此驳我为离经叛道。”

“殊不知,清风拂面耳。”

“今日,我便说与诸位听了……”

“圣人已死!管不着我了!”

话音一落,无不骇然色变!

交头接耳,哗然相语。

国子监几名学生纷纷掩面,生怕方才与李贽见礼会因为这一句话给自己惹了麻烦。

更有心思多的人,悄然拿笔墨记载了下来。

李贽这话显然不是指圣人死了——圣人本来就死了。

他指的学说!赫然是胆大包天,将圣人学说,视若过时的呆物!

何其嚣张!

何其恣意!

顾宪成面色剧变,无助地四下张望李三才的身影,口中胡乱呵斥:“狂妄!狂妄!”

李贽恍若无觉,撇开监生,便走到台前。

他也不绕路拾级而上,直接以手撑台,一个翻身就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