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就是……容女史面冷心热。”
走在前面的容真似乎脑袋低了一点。
“欧阳良翰,你别胡说八道,本宫发现,最近你有点得寸进尺了,你知道吗。”
“好,一定改。”
欧阳戎一本正经。
容真闻言,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每次都满嘴答应,当真听进去了?
二人之间保持寂静的走了一会儿。
容真忽然开口,语气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
“欧阳良翰,本宫发现你现在对本宫好像没有了一点以前的敬畏,这不行,一定不可以。”
欧阳戎无奈:“可能是熟了些,难免说话放松点。另外,容女史对下官不也如此。要改一起改。”
容真顿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道牙缝里挤出的细声:
“你、你别太过分。”
欧阳戎摇摇头,主动问:
“元君的事你怎么看,这越处子你不是说是元君的顺位继承人吗,算是吴越之地大多数人眼里的半个元君了,地位尊贵,算有半个神格。
“现在这情况,你要是真把她抓了,消息传出去,指不定有多是类似李鱼的百姓来闹。到时候又如何处理?”
容真皱眉:
“要真是神,能被咱们抓到,装神弄鬼罢了,你们南方人迷信鬼神,本宫可不信。”
顿了顿,她补充道:
“回头抓到此女,那些人真敢来闹,正好让他们看看,所谓的神到底怎么回事,得让他们知道,所谓的越处子、元君第一继承人也是个普通小娘而已。
“这样说不定还能肃清一些你们吴越故地的鬼神迷信之事。”
欧阳戎轻轻摇头:
“元君之威,不在于有无神力,你想错了,不是这么看的。”
容真蹙眉,立即回头:
“那怎么看?”
这时,二人正好来到了水牢。
欧阳戎不语
水牢门口,老杨头正坐在门口的一盏油灯下方,搬了条板凳,欧阳戎刚刚在水牢里坐的那条。
欧阳戎瞧见,老杨头膝盖处平摊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籍,在昏暗灯火下,他仅剩的那一只眼,微微眯起,眼睛都落在此书上。
好像是聚精会神。
欧阳戎、容真返回的脚步声传来后,老杨头立马收起了书,塞进袖子里。
欧阳戎瞥见此书封页,好像写字“甫刑”二字,欧阳戎有些印象,应该是一本法家典籍,比较小众。
不过小众、大众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画风有点怪啊。
一个精通水刑喜欢手段变态的折磨犯人、疑似曾是冷血无情大酷吏的独眼老头,喜欢行刑之余私下悄悄看圣贤书?
不是,你们今日一个个的都要考研是吧?
欧阳戎多看了眼门口站起身默默迎接他们的面无表情的独眼老头。
轻轻摇了摇头。
欧阳戎忽然继续道:
“容女史,要是说的实际一点,通俗一点,元君真厉害的,是她这个身份所附带的巨大权力。”
“权力?”
“嗯,是权力,而不是她自身的神力。前者,是来源于别人的,来源于万千人的共识。”
“是何意思?”
“容女史觉得朝廷的权力,或者说,咱们现在手中掌握的权力,与她比之如何?”
“非正统的偏南淫祀小神,岂能与国之重器比?”
“不不不,比较权力,不能光看范围,还得瞧瞧深浅,毕竟咱们现在是站在吴越故地。”
三人没有进水牢,门前停步。
容真、老杨头看见欧阳戎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目视他们,语气悠悠:
“权力有三种,我私以为可分三种层次,从外到里。
“最浅层的权力,就是咱们这样的,这种权力建立在一套明确的法律条文上,百姓服从是因为对皇权与国法的认可与畏惧,它只是靠……简单粗暴的刑罚来维持的,是强制性的。”
“咱们官职所拥有的权力就是如此,一顶帽子罢了,行使这份权力也是靠纸上的律法。
“这种表层的权利,是很容易被绕开的,因为任何写在纸上的规定,都能被人合理的钻空子。所以它不是最厉害的。”
“第二层次的权力,就厉害些了,它是基于一些古老的传统或者默认的规则,孕育出它很难,可维持它的成本很低,适合一劳永逸。
“它们是一些不成文的规定,例如一些官场的潜规则,大伙都知道它存在,但是没有人敢说它在,既然是无形的,那它也就更加强大,因为拥有此权力者,掌握有最终的解释权。
“不像是纸上成文的规定。大伙都畏惧于它的无形,害怕第一个打破它反噬的后果。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说的就是这个……不过第三种,比它更厉害。”
欧阳戎轻声,说到这儿停住,目视墙壁上挂着的火把,不知想什么。
容真正听的入迷,迫切追问:
“第三种是什么,你还没说呢。”
欧阳戎轻吐两个词:
“圣人,还有……元君。”
容真凝眉,只见他回过头:
“容女史,还用下官说太多吗,遵循无形比有形更强大的原则,信仰与崇拜构建的权力,自然是最强大的。
“解释很麻烦,我只说说这种权力的一点特别之处……前两种权力终究是强制性的,而第三种权力却不是强制性的,它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说控制人们的思想观念。
“这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自内心的接受自己的道理。都说讲道理难、讲道理难,其实是很多人没有‘把自己思想装进别人脑袋’的权力。
“而世间拥有这项权柄的存在,凤毛麟角,容女史也肯定听过他们……他们成了圣贤,成了君王,成了元君,因为拥有这份权力,他们才是他们。
“这份权力是彻底无形的,古今读书人、满朝朝臣、天下百姓、还有现今的吴越儿女,没有人强制他们,就是自然而然接受圣贤、君王、元君的观念,这些存在无需说太多话,信徒们自会帮他们辩经,被潜移默化影响的脑袋,会自发的脑补解释。
“像是道祖嘴中上善的水一样,遇物赋形,无所不包……不,甚至更进一步,是无形之气,众人呼吸如常,视之如常……容女史,今日见了李鱼,你确定还要小瞧元君与云梦女修们?小瞧一座在吴越之地布道了千年、比先秦之后所有世俗王朝加起来寿命都长的隐世上宗?”
宫装少女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大,盯着他神态淡然的脸庞。
这种涉及权力本质的“昂贵知识”,是能在这么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说出来的吗?
可看欧阳良翰的表情,似是顺口说出,不觉忌讳,他脸色随意到好像是觉得老调常谈般无趣。
不仅容真震撼,一旁的老杨头仅剩的独眼,目不转睛盯着欧阳戎。
欧阳戎摆摆手,不再多说,走进水牢。
少顷,带出李鱼,没人阻拦。
走之前,老杨头突然道:
“欧阳小学士,您是不是曾就任龙城,那儿是不是有一条蝴蝶溪,上游有一座狄公闸?”
“没错,你怎么知道,以前去过?”
欧阳戎颔首。
老杨头不答,又问:
“听说那里现在建了一座折翼渠?狄公闸也被拆了,是吗。”
“嗯。”
欧阳戎语气温和道:
“看样子你应该去过,现在有机会可以故地重游,龙城现在不一样了,去的人都会喜欢的。”
老杨头神态有些呆然,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欧阳戎不在意,带李鱼离开。
望着他背影,容真欲言又止。
老杨头突然道:
“就让小学士试试吧。”
“你这么相信他?”
容真问。
老杨头低声:
“他和咱们不一样,我的刑罚,容女史的暴力,用他话说,不过是维护第一层的权力而已。
“这位小学士很坏啊,他没和容女史你说,他是哪一层的权力,反正绝对与我们不同,这位小学士很像当年的夫子啊。”
“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