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岭中,月色朦胧,没有市井的喧嚣,亦没有尘世的味道,说不上梦幻,亦说不上庸凡,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展开的名家画卷,一笔一划,都勾勒地十分细致,寻不到半分瑕疵。
山岭投下的黑影,与月光所及之处,暗亮不是很分明,因为树影斑驳混淆在那边界,在视觉上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些过渡中的平静,至于那些沟沟壑壑处,是更黑的,乍一看上去,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是否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确实是有的,就在这成百上千条或粗或细的黑色线条其中之一里,某一块平凡无奇的大石旁,正有一少年身体蜷缩抱腿而坐,下巴抵在膝盖上,悄无声息,也没有生一摊篝火,在仔细看,少年身旁,还有一具无头尸体,断颈处切口如新,还没有生命精华完全流失的迹象,甚至是渗出的血,还是殷红殷红的,不远处是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凌乱青丝的掩映下,是一张满是悲戚的脸,他虽然闭着眼睛,可似乎就是因为他闭着的眼睛,那微微有些扭曲的五官才得以如此强烈的勾画出了这样一幅生无可恋。
这抱腿蜷缩的少年是鸿翔,无头尸体来自于尹诺。
鸿翔等待于此已经很久了,从夜幕初降时他便凭借萧聪之前袭杀长衫猫儿时给他用于保命的石刻传送到这里,他恐怕是第一个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人,纵然被摆了一道后来到这里蹲在地上托腮思考了很久,他思维一向发散而活跃,通过白天的种种蛛丝马迹联想到之前袭杀长衫猫儿的遭遇,不由自主地便将这罪魁祸首按在了胡老栓身上。
白天时,他也跟萧聪一样,寻找了很久才找到那目标猎物的藏身之处,交手后才发现,那里竟然有两个天镜中期加一个天境后期三个高手,而且并没有一哄而上,是一个一个地搞突然袭击,本来他才是猎杀者,仔细想想却阴差阳错地成了被猎杀者,这之中的道道在打斗时他并没有来得及细想,可打着打着慢慢发现,对方的出手套路明显有些异常,三个天境的高手,没有一个对他下死手,拳脚来往之间好像只为擒住他,各种功法秘式的攻击威力也从不足以伤他性命,这不符合忘生谷里的行事风格,事出无常必有妖,他觉得现在的他恐怕已快要成为人家的瓮中之鳖,要想破局,需要早做打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对方用来挟制他萧聪哥哥的筹码,只是权衡之下认为自己实在是敌不过对面的三个天境高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想要将这些异样告诉萧聪,实在是痴心妄想,再打下去,肯定要被人家生擒活捉,若是那样,以后的态势就容不得他再参与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自己留在这儿也终究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直接跑路,他的萧聪哥哥也能落得轻松,所以索性心一横,全力催动秘法横掠出一个拐角,趁后面的人还没有追来那几个呼吸的空挡,扔下石刻便逃走了。
来到这片山岭时,太阳正慢慢地往云海里沉,还没有完全落下,霞光洒在大地,整片山岭如诗如画,可他没有半点心思欣赏这些,只是从林子里寻来点红黄山果,先安抚了已经空了半天的肚皮,然后才在大石旁坐下来,仔细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想着想着,越发感到心惊,也越发感到后悔,一联想到之前袭杀长衫猫儿的遭遇,之前他关于消息不慎走漏或者是正巧赶上那三个天镜高手聚在一起的设想便被瞬间推翻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阴谋,而胡老栓就是罪魁祸首,他虽然不知道这罪魁祸首的目的何在,可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萧聪哥哥还有尹诺必然也进了这家伙的设好的圈套,至于他俩遭受的是什么手段,他没心思深究。
他害怕了,也后悔了,后悔没有及时想清楚这之中的事情临阵脱逃置他萧聪哥哥的生死于不顾,后悔自以为是妄作主张,也害怕万一他的萧聪哥哥有什么不测,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失踪而发生什么异况,纵然知道自己留在那儿对萧聪没有任何帮助,可还是心存侥幸,觉得若他当时能留在那儿,即使被抓住,与他的萧聪哥哥彼此之间也还能有个照应……他胡思乱想着,慢慢抱住腿,蜷缩起身体。
所以对于尹诺断头尸体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是感到多么意外,只是顺着这个点继续往下想,思绪更乱,尹诺的断头尸体能被送来这儿,定是萧聪的手笔,这一点让他有那么一瞬稍稍觉得有一点安心,可他的萧聪哥哥为什么没有和尹诺的尸身一块来到这儿呢?以他的聪明,几乎与此同时便想到了答案,也明白之前胡老栓派去反袭杀他的人不伤他性命的原因,不过是想留一手以防不测,将他作为挟制萧聪的筹码罢了,可连修为高达渡河境的尹诺都被人斩首了,他的萧聪哥哥又当下场如何呢?连尹诺都被斩首了,他就算回到北街,又能做何?
他心里五味杂陈,可更多是是无可奈何,此时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的萧聪哥哥曾经打败过尹诺一次,就算胡老栓派去的人能杀掉尹诺,却不一定能够杀掉他的萧聪哥哥,寄托于他的萧聪哥哥展现给胡老栓的实力实在天镜中期,胡老栓疏忽大意派去的杀手不够格,他的萧聪哥哥能死里逃生,寄托于他的萧聪哥哥一向明察秋毫聪明绝顶,能及时看破胡老栓的阴险诡计,寄托于他的萧聪哥哥对他不是那么在乎,能为顾全大局而明哲保身,想到这儿,他哭了。
满月高悬之时,山中寒气侵人,他躲在阴影处,却没有像往常与萧聪露宿山林时一样生起一团冉冉篝火,尹诺的断头尸体就静静平躺在身旁,他也无动于衷,甚至不想往那边看一眼,比起未知的黑暗深处和身旁的无头尸体,生起一团篝火取暖似乎更让他觉得恐怖,或许让他感到恐怖的并不是篝火,而是动态,哪怕一丝一毫,甚至是时间。
就这样在大石旁静默着、折磨着,恐惧着也期待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座木雕浸没在如墨浆一般缓缓蠕动的漆黑,任由时间不紧不慢一刀一刀地凌迟着,精神一小片一小片地随之流逝着。
就在这时,又一动态悄无声息的出现,起先出现在时间,然后出现在空间,起先出现在感觉,然后这感觉愈加真切,他慢慢抬起头,茫然无措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光亮,一抹似野火般迅速蔓延的狂喜绽放在他梨花带雨的脸上,他看见一个人型轮廓于这方空间凭空而现,像极了他的萧聪哥哥,可在这时候出现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的,除了他的萧聪哥哥还会有谁呢?
心里的一块大石猛然落地,他迅速爬起来,并张开双臂向着来人飞奔而去,伴随着一声还未消散的“哥哥”,猛地扎入来人怀里,泣不成声。
还没回过神来的萧聪,被飞奔而来的鸿翔扑了个满怀,得知是鸿翔之后,不由宠溺一笑,轻轻抚摸着后者的头道:
“怎么,又哭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一样,也不怕被人知道了笑话。”
“我以为哥哥回不来了。”鸿翔在萧聪怀里嘤嘤道。
萧聪轻声一哼,带着点傲娇得意道:
“开什么玩笑,区区胡老栓,能留得下我?你是太高看他了,还是太小看我了,小家伙,你说这话可是让哥哥很不高兴哦!”
蜷缩在萧聪怀里的鸿翔被逗笑,仰起脸来抽了下鼻子,眼角是残存的泪光,而后又将脸深深地低下,语气满是愧疚地支支吾吾道:
“对不起,哥哥,鸿翔没能留下来帮你,临阵脱逃了,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胡老栓的圈套,以为只有我这边出现了意外,后来到了这里才觉得事情不对,可为时已晚,哥哥,鸿翔……真的不是故意的。”
萧聪闻言,莞尔一笑,调侃道:
“原来你是这么到这儿的,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穿了胡老栓的阴谋,为了不给我添堵,当机立断石刻一甩就到了这儿,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看来你也没我想象的那么聪明嘛!唉,这次还真是高估你了。”
鸿翔再一次被逗笑,申辩着马屁道:
“哥哥都做不到这般料事如神,我就更做不到了,再说了,黑猫白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反正不给哥哥添堵就对了。”
“这话说的在理,在理。”萧聪笑着附和道。
“尹诺的尸首是哥哥送来的吧,哥哥怎么这么晚才来,他可是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了。”鸿翔语气乍听上去漫不经心,可仔细听却能发觉里面其实掺了点小心翼翼。
萧聪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察觉,只是挑眉反问道:
“时间很长吗?”
鸿翔怔了片刻,回了句:
“我忘了。”
萧聪莞尔一笑,可能是想到了鸿翔看见尹诺的尸首后过了一段怎样的度日如年,所以面色有点暖,
“时间应该不长,我在那里逗留时间不多,算上我跟胡老栓磨牙的时间,肯定不超过半个时辰。”
“哥哥为什么跟胡老栓磨牙?”鸿翔再次抬起脸来,问道。
萧聪一声冷笑,
“老狐狸本想拿你做筹码来挟制我,装着好人与我语重心长地唠了会磕,不想话说得太多漏了破绽,我这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北街,他仙人的还想诈我!也不想想小爷是怎样的神武英明!”
“哥哥是怎么在他的话里找出漏洞的?”鸿翔急不可耐道。
这一次萧聪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低头有意无意的看了鸿翔一眼,而后微微一笑,如实相告道: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抓住你,只是在最后反诈了一记,我说他之所以跟我说这么多话是因为想稳住我而争取抓你的时间,不想这老狐狸竟然这么沉不住气,承认得干脆利落,所以我就知道你已经逃走了。”
鸿翔想了会儿,开口言道:
“哥哥逃回来之前,肯定遭遇了一场恶斗吧。”
萧聪直眉轻挑,饶有趣味道:
“何以见得?”
“胡老栓是懒得再跟哥哥兜圈子,站在他的角度想,他是北街一霸,而哥哥仅是单枪匹马,他觉得他是吃定哥哥了,所以就算不能哄骗哥哥,也会靠武力来迫使哥哥屈从,以他的实力,一般情况下,哥哥绝逃不出北街,可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哥哥会是手持阵法密宝的萧聪!”
萧聪砸砸嘴,满脸揶揄道:
“分析的一点不错,两个不得已才逃到忘生谷的天境亡命徒,在他胡老栓眼里能翻起什么浪来,想来现在他正自以为是地吩咐手下的人手掘地三尺,全城搜查,气定神闲等候佳音,可能不能如他所愿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紧接着,语气陡然转冷,
“没想到,他没想到事儿还多着呢,等着吧,小爷这次一定要把他从北街连根拔起不可!”
“就凭咱俩?”鸿翔狐疑道。
萧聪眉眼往一边轻轻一瞥,笑道:
“不是还有他嘛?”
“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用处……难不成,他还没死!”
鸿翔脸上瞬间写满震惊,小嘴微张,大眼圆睁,可能在他的意识里,断首还是一种必死无疑的存在,或者是因为他先入为主了,误以为尹诺已经死透,可断首还能还生,说起来终究还是有些刺激了些,不过将这件事儿与他的萧聪哥哥联系起来,似乎就不那么令人感到震惊了。
萧聪轻笑道:
“他若是死透了,我还花费一块萧凤哲的石刻把他送到这儿来?再说,我萧聪不想让他死他能死?笑话!”
鸿翔看着一脸洋洋得意的萧聪,慢慢合上嘴,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问道:
“哥哥……哥哥是怎么做到使他断头不死的……这事儿,怕是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