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与青登共事了一段时间,对其个性有一定了解的天璋院,心里很明白——这个年纪轻轻就被冠上“王”之名的青年,是绝不可能乖乖地吃下这记哑巴亏的。
以雀斑脸为首的儒生们,当前纷纷露出大感意外的讶异神色。
青登如此顺滑地服软,这着实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仅靠一席话语,便让一个体型健硕的异乡人乖乖地致歉——雀斑脸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与成就感,充溢其心间。
既然对方的认错态度如此良好,那就大人有大量地放他一马吧!
正当雀斑脸摆摆手,欲豪气地出声表示原谅青登适才的无礼行径时——
“足下,吾观汝等,皆乃通晓儒术的大才。吾有一问,不知举座大才是否愿代为解惑?”
帅哥一怔,他显然对青登的突然发问颇感意外,但出于青登适才认错及提问的态度良好的缘故,他谦和地点头:“足下请问。”
青登假意谦逊地欠身行礼,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挑衅,不过这份挑衅之色方一出现,便在天赋“帝王之术”的发动下,被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我想请问诸位,西洋诸国的兵锋直指四方,所向披靡,势不可当,就连君临三百诸侯的幕府,也因难以抵挡西方诸国的攻势而被迫废止锁国令,不知诸位大才有何良策抵御西狄?”
旁边的德川家茂等人微微一怔,紧接着立刻淡淡一笑。
他们都在刹那间明白了青登这是想做什么。
雀斑脸以及他身后的一众儒生,同样怔了怔。
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起来的雀斑脸,紧皱眉头,他怎会听不出青登的话语间,所散发出的不怀好意的意味。
可他目下没法置青登刚刚的发问于不顾。
周围那么多人正看着他们呢,若闪烁其词或是避而不谈,会有损他们的脸面,进而使他们那引以为傲的儒士身份蒙尘。
既如此,那就正面回答此人的提问吧!
反正这问题也不难回答!
如何抵御西狄的侵略?这可太简单了!
雀斑脸冷哼一声,清了清嗓子:
“足下的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此乃吾与同窗们最常探讨的问题之一!”
“当今世人,实在太高看、太神话西狄了。”
“什么西狄个个身强体壮,力气是我们东洋人的好几倍。”
“什么西狄能够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
“什么西狄都长着又高又长的鼻子,眼珠子也全都是非人的色彩,所以他们是天狗的后裔。”
“凡此种种,全是子虚乌有的谣言!”
“西狄所恃之物,无非就是坚船与利炮!”
“武器自是战争要素,但绝非胜败之决定要素!决定胜负的,乃是人心!”
“唐土昔年的巨鹿大决,项军聚才智之精神,合万众之心力,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再看我国的关原大决,东军众志成城,上下同欲,将帅同心,三军用命!反观西军,尔虞我诈,各怀鬼胎,离心离德。”
“论兵力,论地形之利,本皆是西军占优,但就因人心上的差距,终致西军大败亏输,丰臣氏自此一蹶不振。”
“为何幕府会不敌西狄的兵锋,盖因人心涣散!”
“士无斗志,军无战心。”
“若想扭转局面,需推广儒术,使天下士民受到礼学教化,崇仰圣人之道。如此一来,便可收拾并聚拢民心!”
“届时,我意气风发之正义之师,战于蛮化未开的无耻之徒,怎能不稳操胜券呢?”
说到这,雀斑脸停顿了一下。
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后,把话接下去:
“当然,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因此,与西狄兵戎相见,终究只是最下乘的手段。”
“对于怎样对付西狄,在下今日恰好有新的感悟与想法。”
“哦?”青登挑眉,扬了扬下巴,“愿闻其详。”
雀斑脸自信一笑:
“西狄终究只是一群只精通奇技淫巧,未曾蒙受王化的边荒蛮夷。故而与其以力取胜,不如以德服人!”
“我等应向西狄传授圣人之学,使他们蒙受圣人教化,令他们崇尚圣人礼仪,让他们的内心自发地尊顺王道,领悟到擅自侵略他国的领土,是一种多么无耻卑鄙的行径,从而罢兵归去!”
“如此一来,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地驱逐夷狄,澄清宇内!”
雀斑脸的话音刚落,其身后的一众儒生之中,顿时爆发出如潮水般的喝彩声。
“对!说得好!”
“向西狄传播圣人之学吗……唔……不错!此法可行!”
“本田君,听君一席话,犹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
雀斑脸颇有几分演讲才能。口齿清楚,声音洪亮,条理清楚。
在场的不少看客,甚至都听得入了迷。
受困于眼界和学识的有限,莫谈是边远地区的人了,哪怕是江户的市民,对于西方人也是知之甚少。
许多人还真就认为西方就只是武器和航海技术很厉害,其他地方皆不值一提。
故而现场的许多看客,还真就被雀斑脸的陈词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频频点头。
周围人送来的热切回应,让雀斑脸好不得意。
他将本就已经挺得极高的胸膛,给挺得更高了些许,像极了打完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
他望着青登,迫切地想在青登的脸上找到被他的高论折服的甘拜下风的沮丧色彩。
然而却发现青登的面容古井不波——只在唇边发现一缕似有似无的嘲讽。
过了片刻,待周遭的喧闹声渐渐消停下来之后,青登说话了:
“所以——足下是想用《论语》来抗夷吗?”
雀斑脸皱了皱眉,不悦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论语》来抗夷了?你这是在断章取义。我指的是,要推广圣人之学,不仅要向我国士民推广,壮我民族心气,也要向西方诸夷推广,使其被王道感化,放下兵戈,令纷争消解于无形!”
青登用鼻子“哼”地笑出声来:
“本还对你们这群腐儒,有着一点点的期待,想听听看你们是否还能说出别出心裁的、能让我耳目一黑的暴论。没想到,倒腾了半天,讲出口的仍是这种以管窥天的蒙昧之言。”
雀斑脸的面色登时变了。
变脸的人,还有他身后的其他人——所有的儒生,刻下皆横眉立目,凶相毕露地朝青登怒目对视。
现场的气氛轰然变了。
四周的看客们,此时无不震愕地看着突然直愣起来,对儒生大开嘲讽的青登。
青登没有搭理儒生们杀人般的视线,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你们哪,自诩为大才,实则不过一群耳目闭塞、少见寡言的书呆子罢了!”
即使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青登却仍犹嫌不够。
他换上充满讥讽意味的语气,将清朝学者徐大椿在《道情》里所写的名句,经过些微的修改之后,高声诵道:
“滥时文,烂如泥,幕府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日昏迷,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幕府的晦气。”
青登的这一下,都不能说是指着鼻子骂人了,这差不多等于是把这群儒生的脸踩在地上并疯狂摩擦。
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在场的儒生们个个激愤难当,纷纷大张挞伐地声讨青登:
“放肆!竖子安敢侮辱吾等?”
“我等个个满腹经纶,胸中满腔浩然正气,怎非大才?”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在我等面前大放厥词?”
“我告诉你,我等可都是昌平坂学问所的学生!我等若非大才,那这世上又有何人担得起‘大才’之名?”
儒生们的激烈声讨,不仅没有震住青登,反而还起了反效果。
脸上的讥讽之色渐浓的青登,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心急,但先别急。”
青登声音一出,瞬间压过了全场一众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