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冬低头看了眼自己病态的手臂,感受着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这种感觉很糟糕,但她还是用力地点头。
“我正活在真实的世界里,用真实的肉体。”
周肆否决道,“不,你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你知道柏拉图的洞穴吗?
一群囚徒被困在一个洞穴里,他们从小就被锁链锁着,不能回头,只能看到洞穴后壁。
在他们背后,有一堆火在燃烧,而在火与囚徒之间,有人来回走动,他们手中举着各种器物。由于这些器物的遮挡,火光的影子被投射到洞穴的后壁上,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影像。
这些囚徒从小就只能看到这些影像,因此他们认为这些影像就是真实的事物。”
周肆的声音变得虚无空灵了起来,像是在阐述某段被世人掩埋的真理。
“人类用自身的感官去观察世界,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感受到的,我们就像柏拉图洞穴里的人,只能通过篝火的剪影去幻想外面的世界。”
周肆忽然靠近了裴冬,两人的脸庞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瞳里的血丝,细密的毛孔,隐约的绒毛。
“看看你,看看我,我们能看见彼此的样子,只是单纯因为,我们的视觉能力所能观察这些光谱罢了,而这样的可视光谱的范围也只在大致在380纳米至780纳米之间。
但在可见光谱之外,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电磁波谱,红外线、紫外线、伦琴射线、α射线、β射线、γ射线,宇宙射线等等。
你以为宇宙是什么样的?绚丽的创世之柱,宏伟的史隆长城?
NASA拍摄的太空图像都是经过特殊的滤光片和颜色映射技术处理的,不同类型的电磁波在照片中被赋予了不同的颜色,以便更直观地展示宇宙中的各种特征和结构,所以宇宙才那般瑰丽,但实际上,我们肉眼能看到的只是零星的光点与无穷的黑暗。
更不要说我们人类听不见次声波,超声波,至于触觉,手指能够感知的最小突起图案的表面也只有约为13纳米。”
周肆停止了他那充满激情的演讲,他似乎疲惫了许多,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说到底,这些所谓的感官,都是外部刺激转换成电信号,再由大脑处理,而当你成为升格意识后,你可以全面接管世界的各个设备,将它们成为你感官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直接控制韦伯望远镜,去亲眼窥见黑洞的模样。”
周肆阐述着真理,“裴冬,我们从未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只是活在了——我们‘感受’到的世界里。”
“现在,你还觉得人类的身体与大脑,是大自然完美的造物了吗?”周肆不屑地说道,“只是一具简陋的躯壳罢了。”
轻轨缓缓停下,耳旁的风噪声逐渐停歇,周肆平静地坐在原位上,眼看着乘客们都离开了车厢。
没有新乘客上车,整列车厢只剩下了周肆与裴冬两人,仿佛他们都被放逐到了某个异次元里。
周肆轻声道,“到站了。”
“抱歉,周肆。”
裴冬又一次地说道,而后她当着周肆的面,笨拙且缓慢地站了起来。
周肆惊愕地目睹着这一幕,裴冬悲凉地微笑,抬起僵硬的双臂,一点点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她掀开了宽松的大衣,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周肆曾幻想过裴冬的身体,他猜,那一定是充满生命力的健美感,并非是神话中雍容的美神,而是那些手持长矛与盾牌的女武神。
可现在展现在周肆眼前的,只有干瘪丑陋的肉体,以及那镶嵌在血肉之中的钢铁、传动骨架、线缆,以及埋设的镇痛泵与尿袋。
在机械的强行运转下,裴冬向前走了一步,随后俯下身,拥抱着周肆。
“重新站起来的感觉真的很棒,哪怕每走一步对我而言都痛苦万分。”
周肆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应裴冬的拥抱,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坏这个可怜的瓷娃娃。
“其实,有时候我很怕你的。”
裴冬小声在周肆的耳旁倾述,“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你站在黑暗的丛林里,惶恐不安,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时你充满了活力与情绪。
但当我时隔多年在诊所里再次看到你时,我记忆中的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情绪的黑洞。
虚无、空洞,把石子丢进去,也听不到任何回音。”
周肆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拥抱着裴冬。
阵阵铿锵的脚步声从车厢外响起,一具具人形化身走了进来,它们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像看客一样,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裴冬默默地抬起头,在周肆的脸颊亲吻了一下,松开双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伐踉跄,每一步都充满了痛苦与喜悦。
在车门彻底关闭前,周肆望着裴冬逐渐隐去的身影喊道。
“愿你抵达真实的世界。”
车门关闭,周肆不确定裴冬有没有听到。
轻轨逐渐加速疾行了起来,它朝着线路另一端的终点站奔走,这一次不会在任何站台内停下。
周肆呆滞地站在原地,眼前的风景迅速变幻,在人形化身们开始行动前,周肆终于有所反应。
“知道吗?在神威科技时,他们都认为我是陈文锗最优秀的学生,精神稳定的就像一个恒定的数值,必要的时候比机械还要机械,完全摒弃了人类的情感。”
周肆转过头看向人形化身们,它们和在高架桥上袭击周肆的是同一型号,并且头颅上带着数字的涂装,不同的是,这一次它们明显多了许多武器,杀气凌然。
“他们觉得我的精神走向了某个极端,甚至说,在某些时刻,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周肆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内心,明明已经注射了许多的药物,但一撮火苗仍在他的心底闪灭不止。
“这一点在仙陨事故后变得更加极端了,天啊,居然有人只靠自己就战胜了离识病!简直就是医学奇迹,唯心主义的大胜利。
于是,他们赞美我的非人感,又恐惧我的非人感,崇拜我,又敬畏我。
塑起神像,又用力把它推倒。”
周肆从白大褂下掏出一把短斧,金属的寒芒在眼间闪耀。
“事到如今,就连裴冬也是这样觉得,认为我变成了某种非人的怪物。”
周肆朝着人形化身们大步走去,“但其实我仍有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只是我习惯于把这一切封藏在了内心的深处,就像为自己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毫无征兆,狭刃出鞘,交错的刀光粗暴地撕裂了车厢,也将眼前的一具人形化身切割成了大块的碎片。
心中的火苗闪烁着,落在了默默阴燃的情绪上。
刹那骤起!
长久挤压起来的种种都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爆发,犹如矿洞中骤起的熔岩大火,光焰怒号着从那虚无深渊之中狂涌而出,将它化作白昼的烈阳。
“但要我说!在这一刻!”
狂风咆哮着钻入车厢内,与周肆的怒吼声重叠在了一起,无数的铁屑飞扬。
他的牙齿碾出火花,“我——依然愤怒!”